2015年10月21日 星期三

小說閣: 逆光的臉/ 張慈


逆光的臉

作者: 張慈

作者前言:

苦,這純粹的濃度, 不用一滴水稀釋。死,這迷一樣的去處,除了他們,我們不知途徑。

200952日, 一個十六歲的Gunn High 高中生臥軌自殺;接著,2009528號,第二樁悲劇發生,同樣是Gunn High。直到發稿後的今天201539 日,又一個男生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了年僅十五歲的生命。

在震驚之餘,我寫下這篇小說,以表達我的悲傷及巨大的困惑,自殺的孩子們,他們的家長是怎麽活下去的?後遺症是什麼?


一月28號凌晨,600am,矽谷N鎮下霧。

李倩,47歲,房地產經紀人,打開門,看見對面公園裡一棵大樹下,站著一個男人。她沒在意。走到自家房子的側面,將垃圾桶拖到大街邊上放好,再折回去,將廢物回收大藍桶也拖到大街邊上,與垃圾桶站在一起,等待630的城市垃圾車來拉走。她走回房子,進門前,回頭瞄了一眼,看見那個人還站在大樹下,背對著她,頭歪在右肩上。
霧稀薄而晦暗,那人時隱時現。

李倩覺得有點不對勁,手扶門框站好,再仔細地觀望,終於看見一根繩子,在樹杈與那人的脖子之間。奇怪的是,他的雙腳是落在地上的,樹杈搭著繩子的地方,有一個黑袋子,好大,像是一個黑色塑料垃圾袋。
她報了警。

在警察來到之前,可能不到四分鐘吧,她大聲地在走廊裡敲著門,叫醒自己的兩個女兒:joyce, 起床;Jennifer, 起來,出事了。丈夫海歸在上海創業,長年不在家,她和兩個女兒相依為命,什麽都說,什麼都商量,她在叫醒她們的同時,判斷著這件事的後果。她聽到救火車,救護車,警車尖利的叫聲,這些聲音愈來愈近,鋪天蓋地來到自己家門口。

警察來了,站在門口,問她怎麼發現對面公園裡那個人的,她一一回答警察的問題。透過警察的肩膀,她看見救護車,救火車,警車將那個人團團圍住,將她的視線擋住,公園的霧,則籠罩住閃爍著紅藍燈光的這些代表著權威的車子。

女兒們穿著睡衣,裹著毯子出來了。 “Mom, what’s going on? “
 

不知道,有個人在公園裡吊死了。她用中文對大J,小J說。

“Wait, mom, you don't know? And you sure someone had commit suicide? It doesn't make any sense. ”   (你不知道,你又很肯定有人自殺?)小J爭辯道。
 

我看見有人上吊,但我不知道他死了沒有… …”

警察阻止了她與女兒之間的對話。又問了幾個問題,走了。

J的眉毛緊緊地擰著,小J低著頭,李倩的心頭萬分沉重。而門外的大霧卻越見稀薄,似乎完成了它的任務,漸漸散去,不在了。


潘又琴患憂鬱症已近七年。

這種病在白天要吃藥控制,睡覺時它就消失了,它也下班了。天亮的時刻,它回來,守候在患者的床邊,患者一睜眼,它立刻就將一件盔甲套在患者的身上,緊緊地箍住患者的上半身,讓患者難以呼吸,欲生不能,欲死也不能。

潘又琴已經過了七年這樣的日子。

今天早晨,她被穿上這件讓人透不了氣的盔甲之後,緩緩挪動雙腿,勉強下床,走進衛生間。她打開燈,在鏡子中看見自己臃腫的身子,黑黃的臉,縮成一團的五官,她扭開水龍頭,衝了一杯冷水,拿起馬桶蓋上放著的CITALOPRAM MFGAMNEAL ,吞下一顆,看著自己的臉慢慢鬆開。蹲過馬桶,她沖掉污物,打開窗子,讓清新的空氣進來。
 
憂鬱症還有一種症狀,就是能聽到聲音。當她將藥瓶放回馬桶蓋上去時,她聽到一個聲音說,  “我說過多少次了,叫你把藥瓶放到壁櫃裡,不要讓亨利看見。她冷笑一聲,將洗手池旁邊的藥瓶又放回了馬桶蓋上。這個聲音聽了好幾年了,如果將藥瓶放到壁櫃裡,這聲音就不會再出現,那就毀掉她的世界了,她堅決不能這樣做,她要聽到那個呵斥她的聲音,那個早已從世界上消失掉了的不知是誰的聲音。

她開始化妝。她抹了一些橄欖油在臉上,撲了點粉,塗了點口紅,走出了衛生間。
  
亨利,你起來了沒有?要不要我開車送你。昨夜她覺得累,她沒有記憶,不記得今天是幾號。潘又琴拿上車鑰匙,提上皮包,走出了家門。她的車就停在Drive Way 上,她家車庫只有一個車位,過去給長年在台灣做生意的老公停他那輛車, 現在亨利已經上高三了,學著鎮上那個剛剛因癌症去世,蘋果公司有名的CEO 隔著一個區的鄰居喬布斯, 開始在車庫裡作創投,孵化公司。老公的車子停在街邊,她的Mercedes 停在門口。

她走回房門:亨利,你搞什麼鬼?

她望了一眼街的斜對面,那裡住原來住著老鄰居阿瑟,後來阿瑟進了養老院,搬來了一戶大陸來的人家,女人很漂亮,做房地產,有兩個女兒,大女兒跟自己兒子同齡同校,有時一起走路上學。但她們兩個媽媽從來沒有講過話。潘又琴是家庭婦​​女,也不關心學校裡的事,兒子學習成績超好,拿了四門AP課,他跟媽媽說,他上CAL TECh沒問題,那樣離媽媽近,可以經常回來看她。阿瑟家側對公園, 那是一個她從來不去的地方,她不喜歡大樹,更不喜歡風吹在身上冷嗖嗖的感覺。有時候,流浪漢睡在公園的長椅上,令她厭煩。她看見自己家門前的草坪,都雜草叢生,草也黃了。她望著草坪,不知所措。門前有一棵梨樹,現在梨樹的新芽綻放在枝頭,今天似乎有霧,淡淡地飄在枝頭。七年前,此樹正在開花時,她讓亨利站在下面, 用手機給兒子拍了一張照片,   “Happy Birthday, Henry! 你十歲了,兒子!可惜,兒子的臉逆光了,光從後面來,整張臉在暗中,且模糊。
  
她走回房子,敲著亨利的門,使勁地敲,沒有人給她開門,她推開門。
亨利不在房間。


  
830am

李倩在電腦上處理郵件。
  
電話響,看了一眼顯示屏,是女兒的學校打來的,她用很職業的口氣說到: good morning, Kathy speaking!”

卻是一個錄製的聲音傳來:告全校家長, G高中校長暨全體老師懷著沉痛的心情通知你,警方確定,今晨有一個學生自殺。我們已將全校學生遣散回家,請各家照顧好自己孩子,更進一步的消息,將透過教育局通知你。

李倩馬上拿起手機,短信兩個女兒:你們在哪裡?

J的短信馬上就回來了:在回家的路上,我和姐姐在一起。
  
她打開門等著。

兩個女兒老遠看見媽媽,衝過來,三人抱在一起,泣不成聲。兩個女兒哭得渾身顫抖, J說:他是我的朋友亨利

李倩心裡一驚,我的朋友這四個字讓孩子有陷入事件的心理趨勢。

此刻李倩又重新看見了站在樹下歪著頭那個人影, 只是人不見了,霧也不見了。公園空蕩盪,只   有正對她家的那棵加州橡樹,公園小路,,稀疏的光影,桉樹,楓樹,和鳥的叫聲。
  
平時對女兒飲食嚴格管教的李倩,為了安慰孩子的心,她讓大J帶妹妹去大學街買冰激凌吃。

第二天,也就是129號,大霧又來了。有人在鐵路附近看見警車,救護車,發端信給朋友,說可能有人臥軌,謠言一傳十,十傳百,小鎮再次陷入驚恐。但最終警局通過電台闢謠,說是有一個中年人的汽車在鐵軌上熄火了,幸虧他跳下來跑掉,火車僅僅把汽車沖毀。

李倩買這棟學區房時,是2009年。 G高中在那一年自殺了六個學生,五個臥軌,一個上吊。李倩根本不信這事兒跟學校教學有關。她移民來美,就是為了讓女兒上好大學,G高中在2008年有24個孩子上了史坦福大學,3個哈佛,2個耶魯,5個布朗大學,2MIT1個紐約大學NYU4個哥倫比亞,上千人進了加大各分校。
  
G高中正如一個家長所說,是美國的陽澄湖,啥爛螃蟹扔進去,撈出來都是大閘蟹。

李倩要的就是這樣的學校。

亨利的事情出現後,立刻有幾家華人辦了轉學。

李倩採取的是積極的方式:了解情況,採取措施。她參加學區教育局在社區中心辦的講座,心理學專家, 教育權威都坐在講台上回答家長們的問題,大家問得最多的,是為什麼?專家答得最清楚最肯定的,就是沒有答案。

有一個姓申的媽媽問道:是不是華人家長給孩子的壓力太大了?學校對學生期待太高了?孩子心理變態了?
  
專家回答:據我們所知,不是。

白人家長問:是不是家長的心理壓力也影響到孩子?我們畢竟生活在地球上的最貴的地方之一?
專家回答:也不是。
  
亂哄哄的一片失望聲:那到底是為什麼?聽說亨利是G高中數一數二的精英學生,還是新聞俱樂部的副主席,合唱團的團員,機器人小隊的隊員,平時在家裡,他媽媽說他連電子遊戲都不打,他媽媽為了讓他停止複習,求他打電子遊戲哎。

專家最後總結:我們不知道自殺的原因是什麼,每年車禍與自殺死去的人大大超過戰爭中死去的人。人類沒有一種方法可以阻止自殺,社會沒有一種方法解決這個危機。我們可以負責地說,我們不能在人死後才來討論這個問題,我們要請家長們,一看緊自己孩子,二與自己孩子全面交流溝通,告訴他們我們愛他們,連那些逼他們上名牌大學的華人家長,請告訴孩子,這也是一種變相的愛… …

大家沉默而肅靜地聽著,一種悲傷籠罩在頭上,一種恐懼凝固在心頭。

李倩在自己房地產公司辦公室也舉辦講座, 請老師和一個猶太媽媽(2009年自殺男孩的媽媽)來講座。沒想到,會議還沒開始,有人對那個2009年自殺男孩的媽媽嘀咕不滿:你的孩子都死了,你怎麼可以這樣談笑風聲?

那個媽媽似乎憑感覺就知道人們在針對她講什麼,張開塗著鮮豔口紅的嘴唇,微笑著答道:他去了一個好地方,主會照顧她,我們不用悲傷。

這個媽媽微微低下頭說:我在兒子死後,整整一年生活在淚水噹中,不能振作,我自認為孩子的死是我的過錯,我的丈夫也一遍一遍地這麼譴責我。我高齡才得了他,我太溺愛他,太過度保護。他太脆弱,依靠我。我們這個時代的人,太依賴上帝的愛,我們整天求著得到他的眷顧他的愛,我們忘掉了去創造愛,我們忘掉了源於人自身的本能。

有人高聲問:你是怎麼溺愛你的兒子的?

她閉了一下眼,似乎想追回某些遠去的記憶。一陣思索之後,她避開了問題,說:愛,是危險的。神對我們的愛,我們對孩子的愛,都是一種光源,我們要非常小心利用這種光源,弄清楚光來自哪裡。光從背後來,大逆光,我們會看不清孩子的臉,無法判斷他們的情緒和內在,所以我說,我們要非常小心。遺憾的是,專家最後告訴我,我兒子的死,與我對他的溺愛無關,他們說,那些希望孩子有個好前途,用對你好的名義強迫孩子學習,不讓他們玩的家長,那些… …她終於抽泣起來,傷心得不能自已。

事後,地方報紙是這樣報導的: 鑑於最近G高中一起學生自殺,是幾年來第十一起。又有耶魯大學生跳金門大橋喪生。 KK房地產公司聯合學生家長組織在G高中所在城市N鎮共同舉辦了一場討論會。請來在美執業的專業心理醫生講解怎樣預防和治療抑鬱症,一位自殺孩子的媽媽分享她的故事,我們非常欽佩她勇敢的講出自己的經歷。 N 鎮的鎮長阿伯漢也講了關於家長怎樣更好的與孩子溝通。家長們進行​​了熱烈的討論,好幾位家長就自己孩子的狀況向醫生詢問怎樣解決,大家交換了怎樣與孩子溝通,幫助孩子走出心理障礙壓力的經驗。家庭應加強對於青少年心理、情緒及個人興趣愛好的關注與紓解引導,而不是一味對孩子學業要求、成才、未來前途予以期望與寄託。

李倩第一次萌發看心理醫生的念頭。她上網查了一下,打了幾個電話,約了一個心理醫生見面,費用是一百五十塊美元一小時。她開車到與LA鎮交界的一條街,找到一個很小的商業區,在一個很靜的角落裡,錯落叢生的花叢後面,她見到了一個心理醫生,白人,身材瘦高,講話帶加拿大口音。
  
 “我來這裡不是為我自己。我只是想弄清楚,人為什麼要自殺?
  
你的家族有自殺的病史嗎?
  
 “沒有。但我們民族有。文革你聽說過嗎?很多人自殺,多數是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。
  
自殺,你們文革時? 我要去Google一下。不過,大概說來,開煤氣自殺的人,是因為迷惘,   對周圍的環境失去了判斷力。投湖的人基本跟生存的困境有關,割腕,那是想轉移精神的痛苦。  吃藥死的人,心裡狀態較弱,比較絕望… …”
  
吊死呢?你知不知道有一個高中生上吊的事?
  
吊死是無言以對,受太大委屈了。

李倩長大了眼睛,委屈?受誰的委屈?
  
誰知道,無法去追根究底,為活人考慮才是最重要的。
  
我聽說,那個吊死的男孩沒有父親,他在台灣,不關心他。
  
這肯定不是動機。
  
我聽說,亨利的媽媽患憂鬱症,很多年前她在COSTCO前面看見亨利的爸爸跟另一個女人在一起,她衝上去打那個女人,結果反而被那個女人打了;她的老公沒有保護她,還叫警察,她進過牢呢。
  
嗯,我們下次來談談這件事對你個人的影響,你對這件事的感受… …”
  
 我不來了,我用不著看醫生。
  
是嗎?醫生神秘地咧了一下嘴,噢奧,你自己的丈夫在哪裡?他關心你的兩個女兒嗎?多長時間見一次面?他去看她們的鋼琴演奏嗎?看她們打排球嗎?聽她們的合唱表演嗎?

一小時後,李倩紅腫著眼睛從心理醫生的辦公室走了出來,只聽門後醫生的叮囑:請你把門關好,See you next time, 下週三見。


轉眼就到了九月。

J從學校回來,情緒很興奮,高興地對李倩說:媽媽,我們學校的一個男生約會我,你覺得我應該同意跟他約會嗎?
  
李倩警惕起來:他怎麼照會你的?你怎麼知道他要約會你?你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人?父母是乾什麼的?
  
“Relax mom! 他寫字條給我。

李倩:謝謝你徵求我的意見。首先你說說,你想要的男朋友是什麼樣的?
  
 “乾淨啊,聰明啊,運動能力好,還有數學好。
  
 “你倒是滿清楚的,當年我跟你爸,是糊里糊塗結婚的。
  
 “他叫Alex 香港和大陸混血人,爸爸在紐約開公司,媽媽在聖地亞哥。他和嬸嬸住在這裡,追他的女生很多,他告訴我他喜歡的是我。
  
李倩打量了女兒一陣,第一次發現孩子的胸很大,比自己大很多,像外國人的胸,皮膚黝黑,臉的輪廓清楚,脖子和身子的比例很和諧, 正像自己年輕時的樣子。

她說:去呀,可以呀,可以試試啊。

孩子蹦蹦跳跳走了。看見孩子快樂,李倩的心知道,自己做對了事情。

晚上,李倩打電話給遠在上海的丈夫,告訴他這件事。丈夫沒有表示反對,但沉吟良久,說了一句話:多留點心,你們女人太容易被哄了。


感恩節的早晨,一輛LexusM大道正常開往正南方向, 一輛Mercedes從西往東, 在正前方路口有一個“Stop停車標誌,Lexus 以四十五英里速度行駛,而Mercedes沒有停下來,而是加速沖過十字路口,與Lexus 相撞,碰撞聲音巨大,Mercedes被沖出去滑行半條街,尖銳的輪胎劃地的吱聲在感恩節早晨的空氣中久久不散,驚醒了許多夢中人。

美國人愛管閒事,車禍剛發生,就有好事者給警察打電話,甚至車子還沒停下來,警察和救火車就到了。 Lexus 是急停相撞,能量全部控制在車內,人傷得較厲害,車內有母子倆人,開車的媽媽被撞斷13根肋骨,8歲的兒子24根肋骨全部被撞斷。倆人鼻子口腔出血,意識卻還清醒。   Mercedes內,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,滿臉是血,已經昏過去了,她的兩隻膝蓋斷裂,凹進去的膝蓋內裝滿了玻璃碎渣。

警察在她的皮夾裡找到她的駕駛執照,她叫潘又琴,駕駛座上有一張字條,寫著​​:約會。警察茫然地問:約會?她跟車禍有個約會?



J MIT錄取,已經上學半年了,專業是化學。

JAlex交往了已有一年連三個多月。 Alex被錄取在哥倫比亞大學, 專業是經濟學。李倩去波士頓看過女兒一次,Alex也從紐約趕過來。離開那天一起吃飯,Alex說,他可以叫爸爸的公司派車送李倩去機場。李倩說不用麻煩,叫計程車很方便。 Alex笑笑,說:沒關係,我爸爸肯定會派車。結果等李倩要去機場時,Alex猛然拍了一下頭,說忘了跟爸爸說了,來不及了!李倩自己叫車去了機場,心中沒有一絲不悅。這男孩很擅長交際,彌補了女兒內向,只會讀書的不足。聖誕節, J回家來過節,李倩發現愛美的大J有非常明顯的變化:她不再像其他女孩那樣在大冬天都喜歡穿短褲,穿短袖,拉直頭髮,也不再化妝,她總是用一件寬大的外套把自己緊緊包起來。手機上的朋友也被她刪掉到沒有一個人,連妹妹,她也刪除了。李倩開始警覺,但因為女兒跟自己還是關係很好,也沒有刪掉她的電話,她沒有太注意。

從小到大,大J有一個習慣,就是記錄每一個她覺得重要的活動。有一次李倩帶女兒們去機場接爸爸,黑暗的後座椅上,發出咔嚓,咔嚓的聲音。李倩問大J在幹嗎,大J說在用手機拍照。李倩問她黑洞洞的拍什麼?她說拍口香糖的包裝紙。她的東西在扔掉之前,都必須拍照紀念。她三歲的時候,蹲馬桶,衝大便之前,甚至讓媽媽拍下她的大便。現在,連這個習慣消失了。李倩問她:J,你最近拍了啥,給我看看。她漠然地說,沒拍,不拍了。
  
嘿,媽,我想轉校!你能幫我嗎?她說。
  
 “你不是非常喜歡MIT嗎?你想轉去哪裡?
  
哥大。
  
跟你男朋友近一些?”
  
 “呀!
  
我跟爸爸先商量一下。

J呆呆地坐著,沒聽到媽媽的話。

聖誕節後,李倩去地區教育局和大J過去上的G高中跑了兩趟,給MIT和哥大也打了電話,大J 順利地轉過去了。

一月,大J回東部,去了哥大註冊, 租了公寓。二月上學;三月整整一個月沒去上課;四月第一天,她從哥大附近的一棟公寓樓跳下,結束了自己的生命,19歲。
當天,CNN Yahoo首頁, 哥大報紙, FACEBOOKTWITTERGOOGLE+APPLE EMAIL,都報導了這個不幸的消息。大標題:哥大自殺學生,19,悲傷和問題。

哥倫比亞大學一年級學生周雁(Joyce zhou)在周六下午從校外一棟公寓樓的屋頂跳樓自殺。這是今年第四個哥大的學生死亡。去年最後一個學期, 第一個哥大的學生從斯博斯特圖書館的高樓跳下自殺。第二個學生也是從圖書館高樓跳下自殺,但城市驗屍官發現,他的死亡事故與藥物有關。第三名學生是一名年輕女子, 從哈林廣場她的朋友公寓樓上跳下死亡。 Joyce Zhou19,是來自加州的轉校生。住在校外,住在美國大道,127日和128街之間。驗屍官辦公室宣布死亡是自殺。

警方發言人說,約下午550分,J女士從建築物的屋頂跳下。他說,警方仍在調查死亡事故,他無法證實紐約郵報報告中的小道消息,消息說,她在當天早些時候曾與男友在哥大圖書館爭吵,指責他有了新歡。之後情緒激動,奔跑到男朋友的公寓樓頂層跳下。

一個哥大發言人說,Joyce女士的家人要求保護隱私。

昨天一位學生說,她和她的朋友們感受到了來自最新的死亡威脅,比以往距離更近。一個防止自殺專案組專員說,這樣的悲劇,就發生在校園裡,在公共場所的校園。兩個人在圖書館爭吵,同學們說,在宿舍也見過他們爭吵。我知道很多人知道這兩個同學。我不認識這個學生,但我知道她非常優秀。我的憤怒和苦澀,無法訴說。我不明白為什麼悲劇不斷發生。年輕人過早死亡是一個民族的悲劇。死,我們也不能倖免。學生們,請留意彼此!



潘又琴在車禍發生時喪失知覺,靈魂出竅。她看見一道白光,見到自己離開被撞得奇形怪狀的車子,不再疼痛, 飄到空中,看​​著街道和正在奔來的救護車。那樣的感覺永生難忘,只有平靜二字可以形容。短短的一瞬,可能有10秒鐘,可能更短,她離開了世界,體驗了死亡。等她再次回到現實,身體的疼痛頓時淹沒了她,可以說痛不欲生。可她恍然大悟了,在亨利將自己用繩子上吊,窒息的那一瞬,他是平靜的,悅然離世的。

她對孩子的愧疚,她心靈的悲傷, 就在此刻解脫了。這次車禍使她重新獲得活下去的平靜。救護車拉她到醫院後,直接進了急救室。她聽到醫生說,病人腦顱出血。她的雙腿已經斷了,醫生像對一個布娃娃一樣,將她的膝蓋肉骨洗乾淨,縫合,接好。她躺在病床,無知無覺,靈魂卻已經繞病房一周,甚至已經去到了外面的花園裡。

一周後,她醒過來,又是無盡的痛和苦,身體的,精神的。

但是她明確知道了兒子在死的那個瞬間是平靜的,無痛的。潘又琴,她嘆息一聲,那個壓得她透不過氣的精神累贅,終於放下了。

潘又琴敲開了李倩的門,我是亨利的媽媽,我叫Jane.”

開門的是小J,她將潘阿姨引進了母親的臥室,床邊放滿家長送來的鮮花,李倩躺在床上,雙腭下陷, 憔悴萎頓,兩眼發直。潘又琴走過去,毫不猶豫地伏下身,緊緊地抱住了李倩。
  
潘又琴成立了一個父母自救小組,將N鎮近年來自殺的九個孩子的父母用WhatsApp 連在一起,他們並不碰面,如果有人邀請去演講,他們中的某一個會自願去。
   
這是潘又琴在學區教育局會議室,兩所高中的劇院給成百上千的家長講的話:
我的兒子亨利為什麼自殺?

亨利是“gifted child" 在他死後,我看了他的日記。看上去很開朗的孩子也會抑鬱, 上好學校的孩子也憂鬱。亨利是一個悲天憫人的少年,對人生本質的思考,對世事無常的慨嘆,使他產生existential depression “gifted children"是理想主意者,思考很深,對不如意體會更切。亨 利從很小就觀察到矽谷的荒誕,父母的不和諧("inconsistencies, arbitrariness and absurdities"),他遇到同齡人的不解, 甚至敵意("puzzlement and even hostility),覺得很孤獨。作為“ gifted child" 他對時空限制的沮喪,升級為惱怒,無力的憤怒導致抑鬱, 他越想努力尋找人生意義,越敏銳意識到人生的短暫與有限,一再問蒼天,"Is this all there is to life? Is there not ultimate meaning?" 亨利的死實際上不是沒有答案,我在養大他的過程中沒有把握好,花太多精力跟他爸爸和他的走狗女人干仗,我長年患重度憂鬱,沒有管好孩子,不知道他已經吸毒。


  
J的死,死因要更清楚一些,家長的CLOSURE也來的快一些。 Alex是一個撒謊成性的,有心理疾病的少年。他根本沒有父母,父母未婚生育,父親拋棄了他,媽媽也拋棄了他。他是跟著一個嬸嬸長大的。他在紐約跟李倩說,要叫爸爸派車來送機僅是謊言,爸爸根本不存在。他一直騙大J,如果她聽話,就帶她去見爸爸。他羞辱她,說她不夠好看,不夠資格去見他的父母,全是一派胡言。他折磨任何一個被他吸引的女孩,大J發現他交了一個漂亮的韓國新女友,大J羞辱和悲憤地跑到他的公寓樓頂,縱身跳下。

李倩恢復了工作,小J已經上高三。為了顯示與姐姐的不一樣,她開放交友,六個月換了三任男友。第一個叫拉鍊,白人,人長得很帥,但跟小J吃飯總是AA制,小嫌他小氣,吹了;第二任叫馬克思,印度人,很大方,吃飯,買東西,都大方,但太粘她,吹了;第三任,叫哨子,希臘人,每天到家裡給小J幹活,幫她整理房間,打掃衛生間,代她做功課… …也吹了。小J跟媽媽說:約會真好!讓我知道了不同的​​男孩對生活有著不同的期待。我真希望姐姐還活著,我要幫她學會不要只栽在一個人手裡。

小女兒的話使李倩再度傷感。

令李倩害怕的事發生了,小J她申請上哥大。李倩恐慌了幾天,還是抄起了電話,打到哥大教育處,找處​​長,問他認不認識,記不記得跳樓自殺的新生Joyce Zhou?教育處長瑞基回答:Yes 我知道Joyce Zhou,我記得她。詢問李倩好不好,有什麼樣的難題。李倩就將Joyce妹妹的想法告訴了他,問他,作為一個教育專家,如何面對這樣的危機?妹妹會不會重韜姐姐的覆徹?瑞基回答:妹妹她只是想要一個了決CLOSURE,讓她來哥大吧,來用姐姐的圖書館,來走姐姐的校園,讓她和姐姐天天在一起,只有這樣,才能治療好她內心最深處的創傷,重新獲得生命,因為,她曾經是姐姐最好的朋友,對姐姐的情感,甚至​​超過了對父母的情感。

李倩,放下電話,對小J說:媽媽讓你去。

J抱住媽媽, 流下了滾滾熱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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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簡介:張慈,筆名:梅梅米勒,女作家,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,《世界日報》和《星島日報》作者,雲南大學中文系79級畢業,中國作家協會雲南分會會員,曾任職於中國大陸《個舊文藝》《醜小鴨》 編輯部。作品發表於全國各省市,獲『春城晚報』散文一等獎。到美國後,為『中國婦女報』開專欄,著筆於『我眼中的美國婦女』。後出版長篇小說『浪跡美國』,紀實文學『美國女人』。用中英文寫作,在『帕羅阿圖新聞日報』開英文專欄『學校事務』三年,獲『多維網站』散文一等獎,『漢新文學』短篇小說一等獎,詩歌二等獎,台灣獨立文學徵文短篇小說三等獎,佳作獎無數。張慈的翻譯作品發表於紐約『一行』詩刊,波市頓『傾向』人文文學雙月刊。張慈有中英文兩個名字,講中英文兩種語言,身處兩種文化,連孩子也是東西血脈相混。她的作品中,流淌著的卻僅僅是一條文字之美的大河。 1988年,她為中國第一部獨立紀錄片《流浪北京》出鏡。 2003年,她被美國杰拉西藝術基金會選為榮譽受邀會員。 2013年,她拍攝出版紀錄片《哀牢山的信仰》,在`北京、上海、昆明等地上映,並被美國聖地亞哥大學選為教學放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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