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間,在“城市之光”
作者: 劉荒田
圖片說明: 城市之光書店的外覌很平實。 (圖: Caroline Culler)
那是一個徹底地世俗化的午間,提著從唐人街雜貨店買的藥材,蔬菜,從茶樓打包帶走的點心,走向城市之光書店,經過門旁的櫃檯,經過接聽電話的黑人店員,他在回答顧客某位當紅作家的新書何時上架的詢問,穿過佈滿書架的大廳,在一個小廳停留。盯住書架旁邊一個嵌著詩句的玻璃框。我把手裡的購物袋統統放下,靠近,讀起來。從紀伯倫的《先知的花園》摘錄的。開頭就震撼了我,我挺胸,屏息,老眼有淚在湧動。可憐的國度,即:子民是羔羊,牧者把他們引向歧路。可憐的國度,即:領袖都是騙子,而聖者均報以沉默,一任偏執狂的喧囂霸占所有聲波。可憐的國度,即:人間一片寂靜,除卻對征服者的讚美;橫行霸道者被許為英雄,受武力與凌虐統治。可憐的國度,即:只有它自家一種語言,只有它自家一種文化,此外無他。可憐的國度,即:人民以金錢來呼吸,且總是在吃得太飽時入睡。哦,何其可憐的國度,何其可憐的人民,如果他們容忍所有權利遭到剝蝕,最終全部自由被奪走----
圖片說明: 城市之光書店的內部。 (圖: 城市之光書店)
書店裡空寂無人。我站了好久,才進來一位瘦削的白種後生,低頭一頁頁地讀《列夫•托爾斯泰秘史》。環顧四周,環境是絕對適宜於書蠹的,不管你掏錢買還是「蹭」。書架上貼了好幾張標語,諸如:「坐下來,忘記世界,讀書!」「生存壓力且放下,這裡是另一度空間。」如果連咖啡也供應,那就只差角度得宜的帶扶手沙發或情人座了,但年富力強者,靠牆而坐,也不是不可以打發半個下午的。我再細看紀伯倫詩篇下方的名字:勞倫斯•費林蓋蒂(Lawrence Felinghetti)。這位出生於1919年,行年96的大鬍子白人,依然在舊金山灣區的詩壇叱吒風雲。 2014年10月,他提出構想,在舊金山市北岸區設立「詩人街」。
我所在的市之光書店,成立於1953年,開始時以平裝書為主打,到了上世紀60年代嬉皮士運動勃興,費林蓋蒂成為中堅。書店成為“垮掉的一代”的大本營。大詩人艾倫•金斯堡在離書店不遠的“六藝廊”,赤身露體,首次朗誦長詩《嚎叫》。這一經典之作旋即被費林蓋蒂出版。
60多年過去,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獨立書店,如紐約曼哈頓區具87年曆史的「高譚」,舊金山對岸的柏克萊,堪稱西部精神代表、歷經半個世紀風雲的「科迪」 ,最近兩年都逃脫不了厄運,關門歇業,城市之光碩果僅存,名氣也最大,在互聯網和流行文化的夾縫中堅守。移民舊金山這30多年間,來這絕無中文書籍的書店逛了無數次,即使不買書,也感受一下氣氛。懸掛紀伯倫詩的小廳,過去主要陳設自費印行的平裝詩集,多數薄且簡陋,從前許多種是影印件裝訂成的,寒傖之至,很教我喜歡,為了它們和我的身份和腰包都相稱。我的心依然粘著於紀伯倫的詩句,莊嚴的俯瞰,籠罩天下的警誡,教我肅然。
圖片說明: 舊金山城市之光書店由詩人勞倫斯•費林蓋蒂(Lawrence Felinghetti)和彼得•D•馬丁(Peter D. Martin) 於1953年創立,如今已是全美著名的獨立書店之一。創辦人之一的勞倫斯•費林蓋蒂於1919 年在紐約州出生,今年已96 歲,依舊活躍在文壇。他的《心靈的科尼島》銷售量達數百萬冊。 (圖: “城市之光”)
轉身,面對櫥窗外,那是哥倫比亞大道。午餐時分,從寫字樓踱出的人往唐人街的餐館走去。挎照相機的遊客好奇地窺探。三個股票行經紀模樣的中國人,一色高級西裝,以純正英語爭論著什麼,沒給隔一道厚玻璃的文學巨人們的精神結晶投上一眼。紀伯倫和費林蓋蒂依舊並肩站在書架上,以深沉的帶磁性的嗓門,朗誦警醒世人的詩章。紀伯倫的詩句,針對的是龐大的“國家”,但是,「國家」是空洞的。就近取譬,書店裡面的東西,和政權、權力產生形而下的相關的,只有街上經過的警車,還有兩個街區以外的警察局,此刻,並不兇惡的警察們(老金山依然稱之為「綠衣」,儘管他們的製服早已改為黑色),在吃盒飯或進必須自掏腰包的快餐店。然而,國家和人——組成國家的公民有關。馬上想起費林蓋蒂的詩《狗兒》,且意譯前部分:一隻狗兒在大街上自由自在地小跑,看現實。它所見到的東西,都比自己大。它所見到就是它的現實。門口的醉漢,樹上的月亮。狗兒自由自在地小跑,穿過街道。它所見到的東西都比自己小。印在報紙上的魚,洞裡的螞蟻,唐人街櫥窗裡的雞,而雞的頭部在一個街區以外。狗兒自由自在地在街上小跑,它一路嗅著,有的東西發出的氣味和它一樣。狗兒在街上自由自在地小跑,跑在學步的娃娃前頭,跑在貓和雪茄的前頭,經過撞球室,跑在警察前頭,他對警察並無恨意,它對警察幾乎毫無用處,所以,它在警察前走過。它經過懸掛在舊金山肉店的整隻死牛。它寧願吃嫩的奶牛,而不吃難纏的警察,但也許奶牛和警察都吃,它還經過“羅密歐面廠”(劉注:這是離書店不遠的意大利風麵食店),經過「科爾塔」(劉注:舊金山名勝之一,離書店約一公里多),越過聯邦眾議員多爾。狗兒怕「科爾塔」,但不怕聯邦眾議員科爾。不過,以這隻狗的年輕,以這隻狗的鄭重其事,它所聽到的事情無不難辦,無不鬱悶,無不荒唐。好在,狗兒自有狗的世界,供它生活,供它思考,還有自己生的蝨子可吃。它不會給套上口罩。聯邦眾議員多爾在它看來不過是一個消防栓。 -----
待心潮平復下來,走出門去。什麼書都沒有買。經過櫃檯時拿起一本袖珍精裝本,是詩集《山水人》,17塊錢加稅,對付坐地鐵的一個小時正合適。但店員正忙於接聽電話。不耐煩久等,把湖藍色封面的詩集放回架上。門外,一個中年女士馬上逮住我,「能不能替我照個相?」「好的。」「可以把'城市之光'這些字全拍下?」我說不行,招牌橫跨兩個店面,太長了。她說,那盡量吧!拍照完,把麗確照相機還給她,順便問:「是韓國來的嗎?」「不是。」她有點不高興。白得過分的臉,被加州的上好陽光曬出嫩紅來。旁邊,三個男女對著「城市之光」外牆上的大壁畫寫生。 50步以外,就是唐人街的燒臘店和雞鴨鋪,雞蛋咯咯聲依稀可聞。我走著,像費林蓋蒂詩中的「狗兒」一般走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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